是燕子的歌声把辛雯吵醒的。许久没听过了，猛地听了，她觉得亲切得很，一下子又回到了好些年前。小时候，她站在房檐下，仰着脖子望着燕子窝里的小燕子们，只要燕子妈妈、燕子爸爸从外面觅食回来，它们准会你推我挤地涌到窝边，大张着嘴巴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喊着“我要吃，我要吃”。她特别喜欢那样的情景。还有，小燕子们长大后，窝里自然就住不下了，它们一家人亲亲热热地挤在房檐下的电线上的那一幕，常常令她有种马上想变成一只燕子的念头。
听了一会儿歌，辛雯睡不着了，见天也亮了，就从被窝里爬了出来，穿着睡衣、踢踏着拖鞋出了门。歌声回荡在她的耳畔，循着歌声，她寻寻觅觅着，哪有燕子的影子，楼道里空荡荡的。除了她，其他舍友还在梦乡中，似乎也在听着歌。明明听见了，听声，肯定离得很近，怎么不见了？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正想着，她觉得身后有风，紧接着一只燕子擦着天花板飞过了她的头顶，飞到屋顶角落处的排水管那儿，站在深埋在墙里的固定着排水管的螺栓上。她见那根螺栓上已经堆了一些湿泥、细细的树枝，燕子窝的底部显现了出来。那只燕子捣鼓了几秒钟又飞走了，顺着飞走的方向，她终于发现那只燕子是怎么飞到这里来的。原来楼道一头的窗开着，紧接着，另外一只燕子又飞了进来，飞向了墙角。它们应该是一家子。离这里不远处，有条大河，河岸边栽了好几排各种各样的树木，树长得枝叶茂密。树林里有鸟是正常的。那两只燕子是怎么发现这里的？她没空想那些。她特高兴。
辛雯是公司的清洁工，负责打扫办公楼、宿舍楼，每天起得最早，要趁着大家伙依然在睡梦中时，把办公楼的各个楼道、各个办公室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的，确实挺费功夫的，要忙好一阵子，忙完了，时常累得她连喘气的劲也没了。但还没到她歇息的时候，那时，已经快到了上班时间，她去餐厅吃点早餐，紧接着趁着宿舍楼里没了人，继续忙活着。宿舍楼和办公楼有着很大不同，办公楼总体来说，只要天天打扫，不会过于脏，但宿舍楼就不同了，任她打扫得如同玻璃窗那般透明，到了当天夜里，地板上总会粘着一块又一块的污垢。她没有怨言，啥也不说，只会笑嘻嘻地去打扫，忙完了，胳膊腿时常是硬的。
今天完全不同了。辛雯见到了燕子，心情好得很，浑身上下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气，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她已经把办公楼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待宿舍楼里没了人，她又是哼着小曲继续忙着。搁在以往，她是要歇一歇的，今天没有，从开始到结束，一刻也没有停歇。要是真的累了，只要想想晨起见到的燕子，身心的疲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两只燕子依然在紧张而有序地忙活着。一整天，除了吃饭、工作，得了空闲，她始终站在墙角，死盯着那两只燕子以及它们正在垒的窝。眼瞅着燕子窝在她的密切关注下渐渐有了雏形。打心眼里，她真心替它们高兴，她的心里甜滋滋的，如同喝了一大杯浓浓的蜂蜜水。
燕子，是讨人喜欢的，但也有毛病，令好些人见了厌烦。这个事，辛雯当然知道了。她就从车间借来了梯子，在废料堆里找了一块黑色的直角形硬塑料板，用软软的废旧铝丝绑在燕子窝下面的排水管上。没过多久，燕子窝也完工了，那两只燕子再也不像前段时间那样，晚上要在别处栖身了，它们现在也有了属于它们的“家”，夜里睡在“家”里，肯定是非常舒服的。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她熟悉得很。好几天夜里，她已经梦到了，在她忙活时，总会抽空瞅几眼趴在窝边的叽叽喳喳叫着的小燕子，还有飞向户外去觅食的燕子爸爸、燕子妈妈。
变故就在一刹那间发生了。那天晨起，天就阴着，狂风怒吼着，路旁的小树弯着腰，似乎随时有断的可能。和往常一样，辛雯早早起床了，去了办公楼忙活，她的眼皮不断跳着，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她想到了家里，昨天夜里刚刚打了电话，家人都好着呢。她就没多想，去忙自己的事。忙活了一阵子，有工友过来喊她：“辛雯，风主任找你呢。”她正在拖地，问：“啥事？他在哪里？”“你快去吧，在燕子窝跟前。”她一听燕子窝，头马上就炸了，扔下拖把火急火燎地跑了。
这位风主任在全公司是摇了铃的，眼里容不下一丁点的沙子，哪怕是芝麻绿豆大点的无关痛痒的小事，在他的眼里，也会导致天塌掉的。关于他的传说，工友们传得是神乎其神的，日子长了，已经分不清是假的，还是真的。有件事，大家伙一直在传，事情是这样的：某年年初，公司高层突然抓员工个人形象问题，提出了很多具体的要求，总而言之，要让所有员工明白一个道理：只要进了公司大门，就代表着公司形象，一言一行，都和公司的形象是密切相关的。话，没错。那股风一吹，在风主任的亲自监管下，果然有了效果，很多以前极其邋遢的，完全变了样。某天下午上班前，风主任站在公司大门口，注视着进门的员工。猛地，他指着某员工说：“你，就你，你没照镜子吗？”那名员工完全是蒙圈的状态，不知道啥地方出了岔子，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不动弹。他走到跟前，用手指在那名员工的嘴角处戳了戳，一粒米粒掉在了地上，他黑着脸气哼哼地说：“没看见吗？怎么搞的。”那名员工的脸马上变成了猪肝色，也吓得够呛，手脚直哆嗦，在这个风口浪尖犯在他手里，指不定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后来的事传得有些离谱，那名员工竟然被辞退了，据说理由多得很，写了好几页呢。
辛雯气喘吁吁地跑到风主任跟前时，抽空瞅了一眼燕子窝，见好着呢，刚想开口问候一声，就被他训斥着：“这里是公司，不是你家，你是干什么的，还记得不？太不像话了，瞧着你这人，以前看着挺不错的。怎么现在变了，觉得自己成了老油条，竟然公开跟我叫板了？”
“主任，我采取了措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的。”辛雯指着燕子窝，“您看看，绝对不会影响地面卫生，再说了，我一直盯着呢。”
风主任的脸始终是黑着的，手里握着一根棍子，冷哼了一声，狠狠地戳着燕子窝。辛雯刚喊了一声“别”，裂开了的燕子窝已经落在了地上。“念在你这是第一次犯错，以往工作表现挺好，扣三天工资，下不为例。”他扔了棍子，“赶紧打扫干净。”阴着脸、背着手走了。
辛雯蹲在地上，轻轻抚摸着裂开了的燕子窝，在心里默默地向那两只燕子道歉。她不知道它们飞回来时，见到眼前的这一幕，会发疯吗？她似乎看见了：它们疯狂地猛烈地扇动着翅膀，飞到了她的面前，恶狠狠地抓着她的头发，似乎要把满腔的愤怒在一瞬间全部发泄出来。她没有躲闪，任由它们蹂躏着。或许在她看来，它们的疯狂是正常的。它们的不幸遭遇，都是她的过错。是她没有替它们守护好“家园”，才导致了后来发生的那一幕。要是她敢于斗争的话，说不定……
耳畔突然传来了熟悉的歌声，辛雯站起身，抬头望去，那两只燕子正在窗户外面盘旋着。窗关着。它们当然飞不进来，正在用歌声向她求助。她颤抖着右手捡起裂了的燕子窝，慢腾腾地挪到窗口。不知在何时，风小了许多，乌云也散去了，躺在地上的树影子微微摇晃着。见了她，它们飞了过来，飞到窗前，发现窗依然关着。搁在以往，那扇窗始终是开着的，它们早上飞走时，窗还开着，怎么现在关了呢？它们觉得是刮风的缘故，就没多想。它们等待着窗户被她打开的那一刻。可她没有开窗，或许是被风主任的雷厉风行给吓着了，也有可能是没有一点点的勇气，或者是忘了一时间想不起来。她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把它们的“家”已经被摧毁的消息告诉它们。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或许这就是她和它们共同要面对的灾难。
深吸了一口气，辛雯无力地慢慢地抬起右手，把碎裂的燕子窝举得高高的，眼眶里噙着泪。她在向佛祖忏悔。她不奢望那两只燕子会原谅她，她只求它们能明白，她是有苦衷的。它们似乎成了傻子，扇着翅膀在空中盘旋着，看见了被摧毁的“家园”，好像还是一副啥事也没发生的样子。那一刻的平静，是极其短暂的，她马上发现它们如同疯了般，咆哮着飞向了窗口，飞到窗前，那块高强度玻璃把它们无情地挡在了外面。它们用身体猛烈地撞击着。它们那点力气，即便是疯狂的状态，和那块玻璃比，差得老远了，它们拼尽全力，也没用的。
那两只燕子多次试探后，认定了一个事实：那扇窗，仅凭它们是无法冲破的。它们看见了碎裂了的“家”，想着多日心血被毁，它们的心顿时碎了一地，在空中盘旋着、咆哮着，久久不肯离去，似乎是想讨个说法，又好像是在寻找另外的安全可靠的栖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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