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只有在镇外的泥塘边才有这种花。是的。我知道。我常常跑去看它们。没有人管我。我的父亲正在巷子口摇着他爆米花的破烂机器。母亲,大概正在某个牌桌或正在去往某个牌桌的路上。没有人管我。我在落烟镇外的泥塘边看花。花儿们美丽却不妖娆,舒展却不张扬。它们沉静美好内敛。大朵的紫色花瓣在阳光微风的的照拂下如同蝴蝶翅膀欲扇未扇,颤巍巍地吐出黄色花蕊。好奇的蓝紫色蝴蝶落进花丛,马上成了株盛放的的花。
哥说这是野生的蝴蝶兰。
哥巨大的书包拍打着屁股,书包里的文具饭盒书本之类叮当作响。哥放学时会来这里找我。他常常在这里找到我。他蹲下身让我跳到他的背上。他说萱儿咱们回家。
哥很瘦,我却胖,圆滚滚地压在哥的背上。听见哥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那一年哥十岁,我五岁。
哥说不许我再到镇外去。他告诉妈。他说萱儿又去了泥塘。妈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口红有一圈吃到了嘴里,将牙齿染了崎岖的红色的路。
没有人管我。我又去了泥塘。我喜欢那些紫色的摇曳的花。我多希望我也是那样的一朵花。即使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朵。如果我可以有那样一条紫色的裙子。如果我可以在头上扎起黄色的蝴蝶结。我的脏的蓝裤子因为摔倒已经被磨得丝丝络络,隐隐露出我的小膝盖。我的头发软塌塌地垂在耳边。我像蝴蝶一样向往着那些花。
泥塘后面的山坡上是大片的坟茔。苍松翠柏。哥说是镇上死去的人,他们睡在那儿。我问哥我死后是不是也睡在那儿。哥没回答。然后是沈皓从哥的身后蹿了出来。他扮着鬼脸尖声尖气地叫。有鬼啊有鬼啊。
我吓哭了,抱住哥的腿。哥说萱儿不怕萱儿不怕。沈皓瞪圆了眼睛一脸认真。他说真的真的。萱儿再不要一个人来,有鬼的到了晚上有鬼火绿光荧荧。
我哭得愈发大声。两个男孩慌了神。哥蹲下身。哥说萱儿咱们回家咱们回家。
哥背着我和沈皓一起奔跑,跑着跑着就落在了沈皓的后面。哥满脸是汗气喘如牛。沈皓又掉回头来找我们了。他说萱儿我背你。我趴在沈浩的背上。沈皓背着我跑。他说萱儿再不许一个人来了不然让鬼抓去当媳妇住在土馒头里又黑又窄闷死人。
我再不敢去泥塘了。我不想给鬼当媳妇,不想住在土馒头里面。我想给哥当媳妇,穿哥穿过的有阳光味道的白衬衣。沈皓跳得老高,扮着鬼脸说萱儿真羞。
第二年的时候哥将那些花移到了家里。他瘦瘦的身子奋力地挥着镐。那时我想我长大了一定对哥好。一定对哥好。我有了十二株蝴蝶兰,它们种在家里的院墙边,大簇的尖条形丛生的叶茂密。我每天蹲在那里看它们,等着它们开出一只只紫色的蝴蝶来。我叫它们萱儿草。它们是我的。是萱儿的,哥说。
萱儿草抽出长长的茎,茎上长出小小的绿色骨朵。日复一日,那骨朵撑不住了将要爆裂般的裸露出丝丝紫色。之后的某天,沈皓的篮球砸倒了它们。沈皓和哥吵架,越吵越凶,沈皓的黑黑小脸涨成了紫红。他打了哥,撕扯哥的衣领。我跑过去帮哥。我用哥的木头枪托打他的屁股。沈皓恼了,他抓起一旁的篮球。他用篮球一下一下砸我的萱儿草。我紫色的蝴蝶萎败在了蛹里。我哭了。然后是姑从屋里出来了。姑是哥的妈妈。她骂了哥。哥也哭,可他还是抱着我说萱儿不哭。
哥说萱儿不哭。哥拿来他新的自动铅笔。哥说萱儿不哭。沈皓拿来他的飞机模型汽车翻斗车,他说萱儿不哭。我抓过他手里的飞机模型扔在地上再狠狠踏上一脚。我讨厌你,讨厌你。
二、
十岁的时候我在四年级的课堂里。窗明几净蓝天高远。有人轻叩木门。外面站着唇上长着黄色绒毛的沈皓。他递过来精致纸袋。里面是条紫色的裙子,有皱褶的花边和宽大的裙摆。它们会随风摇曳。
沈皓知道这样的一条裙子对我来说曾经是梦想。我感激他帮我完成它。可是在我八岁的那一年我已经有了这样的一条裙子。那一年哥要去县城参加数学竞赛,姑给他买了新衣服。海军蓝的衬衫和黑色长裤,哥愣是捧了衣服回去换了紫色的裙子给我。那条裙子很长,牵牵绊绊地缠住腿。可是我喜欢。我拎着它从屋里走到屋外。许多年后我看着电视上那些光芒四射的明星们走过红毯微笑亮相顾盼生姿,我会想起那条裙子来。我对自己说长大了一定对哥好。一定对哥好。
我穿着小裙子得意地走出巷口去找爸爸。我想给他看我的新裙子,它像花儿一样美丽。爸在巷口,一下一下缓慢地摇着机器。我很纳闷那黑黑的铁肚子里怎么就会爆出米花。米花爆好时爸手里的铁肚子会发出爆炸般的声响,然后就有香味随着热气扑面而来。爸的面色灰黑,头发斑白,满面愁苦。我从来不吃爆米花,可是我会在家里放一袋最大最脆最香的。沈皓会来,他用他的巧克力果丹皮威化饼干交换我的爆米花。我不要它们,可是我仍旧给他吃我的爆米花。沈皓把他带来的零食塞进我衣服的口袋,这时候我会想为什么我的爸爸不像沈皓的爸爸可以给我穿漂亮的衣服买奇怪的零食。我去找爸。哥从后面追上来。他说萱儿慢些走萱儿等等我。门口乘凉的大婶笑着说萱儿长大了给哥当媳妇吧。大婶说着呵呵乐。我不谙世事地拉着小裙子,哥却一径地红了脸。话传到姑耳朵里,姑只是笑,她说好啊好啊姑当婆赛活佛。
姑是哥的妈妈。姑也像是我的妈妈。六岁那年妈撇下我撇下爸走了。我在她的身后叫她。妈。妈。她头也不回。我没有再叫她。我想她走了再也没有人用白眼横我用指头戳我骂我是丧门星。我回家爬上桌子,将她留下的一支用了半截的口红扔进了哥家的猪圈,那只猪哼哼唧唧地过来闻了闻又走开了。
我在姑家里呆的时间更长了。姑给我扎起了小辫子,并且如我所愿地绑上了黄色的蝴蝶结。我扯着我的小裙子到院子里看萱儿草,它们株株相连绵延整座围墙。
十岁之后的沈皓再也没有和哥打过架,更没有破坏过我的萱儿草。他从河里捡出圆的扁的黑的灰的鹅卵石,一个一个地铺进我的花圃,还用细细的木棍架起木栅栏。他做这些的时候汗水一滴一滴地沿着他黑红的脸颊落下来,掉进泥土里。
萱儿草又要开花了。花苞胀胀鼓鼓。沈皓从家里带来巧克力饼干。黑黑的。我咬一口,“呸”地吐出来。苦苦的,不好吃。沈皓皱了眉。
蝉在海棠树上聒噪。沈皓仰了头在寻找。密密匝匝的树叶遮天蔽日,只留地上点点光斑细小颤抖。沈皓三下两下上了树。那蝉“啾”的一声长鸣,不见了。沈皓垂头丧气地溜下树,很没面子地吐着舌头做鬼脸。我笑得咯咯。
三、
十四岁的时候,哥十九岁。哥和沈皓一起离开家到外地上大学。我和姑到车站去送他们。哥更高更瘦了,白皙的脸上架着副黑框眼镜,满脸斯文。沈皓要比哥矮一点儿,黑一点儿,装一点儿。他是好动的男孩,动辄在课堂上扯女生的小辫子。哥摸摸我的头。他的微笑温暖又明亮。哥说萱儿要好好念书啊。沈皓也学哥的样子摸我的头。哥从背包里掏出漂亮的笔记本,是我一直想要的那种。封面上有水墨的花草,浅浅淡淡的一抹红,里页有淡淡香味弥漫隐约哀愁。沈皓也学哥的样子在背包里翻找。只可惜。后来他从脖子上摘下小小玉坠,痛下决心般地双手递给我。他说这是我的护身符,送给你了。我接过来看。是成色很差的一块玉,刻着尊端坐佛像。后面是他拙劣的字体:逢考必胜。我再也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哥常有信来,开头亲亲热热地写着萱儿妹妹。哥说他的学校很大风景很好,他常在黄昏时在校园里散步,听晚归的鸟儿唱歌。他说萱儿要好好读书将来可以来哥的学校。哥的信里夹着他的照片,背景是软绿的草坪。哥摘下了眼镜,笑得明亮阳光牙齿雪白。
沈皓偶尔有信来,写得简单却欢快。他说丫头成绩怎样?我回他有你护身符保佑逢考必胜大考大胜。他说他的学校太差伙食太烂男生太多女生太丑功课太紧。我呵呵乐,想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画张小小的画像寄给他。画上的他眉毛挤在一起,眼皮耷拉嘴角下垂。
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每年我都会在学校里收到沈皓寄来的包裹。有时是纯白的T恤牛仔长裤,也有时是藕荷色的公主裙,甚至还有水粉色带蕾丝的睡衣。那些衣服奇怪的合乎我的身材。我开始抛却童年里的晦暗。我觉得自己像个公主了。是的。姑待我像亲生的孩子,把我的一切打点得尽善尽美。还有哥。他像一座傲岸的山。
我的绵延了整座围墙的萱儿草,茂盛的霸占着、延展着。沈皓做的小篱笆早围不住它们了。它们一季又一季虔诚地开着花。我用它们的花瓣制成标本,夹在信纸里给哥寄去。哥说很美啊。哥说萱儿长大了会是这花一样美丽优雅的女子。我乐滋滋地一遍又一遍读信,然后将那信整齐叠好放进我专门盛信的纸盒子里。我很努力很刻苦很想考去哥的学校。我想离开家,离开那条窄窄的漾着泥水粪土的胡同,离开我面色灰黑神情孤寡的父亲。
暑假时哥在城里勤工俭学,而沈皓回来了。沈皓的肤色由黑色转为好看的古铜,用力时胳膊上有块块疙瘩肉。他的眼睛很亮,笑起来时像是有两颗星星在闪烁。我觉得他很好看。很帅。沈皓捎回来哥的东西,吃的用的我的漂亮裙子白色皮鞋。沈皓说丫头长大了一定要对你哥好。我说是的长大了一定对哥好。我笑了笑又说沈皓我也会对你好。沈皓乐了,眼睛里的星星在闪呀闪。他从口袋里掏出丝绒的小盒子,里面是细细银链水波流转。他说学校里的女生都戴这个很便宜不过将来我赚了钱一定给你买最好的。不。不。沈皓,这已经足够好。足够。
白天的时候沈皓陪我做功课,看得累了便趴在桌子上睡觉。扇形睫毛软软地覆着在脸上投下阴影。我竖起手指在他眼前晃动。一、二、三。他毫无反应。他呼吸匀净。傍晚时和他一起去散步,沿着河边柳树,一株两株,渐行渐远。忽地想起小时候来。我说沈皓我们去镇外泥塘吧。沈皓你不是说那里有鬼火绿光荧荧我们去看吧。沈皓拿白眼横我,他骂我,死丫头。我摇他的胳膊。去吧去吧,啊。
萱儿草已经开得败了,在夜色里绿叶苍茫。没有鬼。当然没有鬼。可是有大群的萤火虫,提着小小灯笼,在我们的头顶上飞。我说沈皓这就是你说的鬼火吧。呵呵。沈皓敲我的头。他骂我,死丫头。
他说,可我是真的怕你被鬼抓去当媳妇啊。
四、
我二十岁的时候,哥二十五岁。我真的考去了哥的学校,每天重复走着哥走过的路,也许还坐过哥坐过的椅子,用过哥用过的桌子。这些都让我心中温暖。哥毕业了在一家银行工作。我搬出了宿舍,每天在哥家里蹭吃喝。哥很宠我。流行款式的衣服,时鲜的水果,每月一次的大餐。哥说他被我搜刮得兜比脸还干净。上帝作证我没搜刮他,是他自愿的啊好不好。我倒是常常搜刮沈皓。沈皓家境好,并且他做销售正如鱼得水,提成奖金大笔地进。他走南闯北。他出差时我会打电话给他,我说当地的姑娘啥特色?他哈哈乐,很爽朗,隔了三千里路也会有热度随着电话线传过来。他说丫头,会把特色全数打包给你。
我活得如同公主。我的衣服多得每日更换,我的香水手包化妆品从来不用操心,哥和沈皓把它们当做小礼物送给我。我每日骄傲地走在校园里,头昂得高高的,从不理会那些看过来的男生的爱慕的眼神。在我的眼里,他们就如同乜斜着眼睛看人的小公鸡,嫩得毫无深度与广度。我喜欢的男生,该是哥那样的。哥踏实、稳重、儒雅,也足够帅气。哥很少对人发火,他的态度却总是不卑不亢。哥会体贴人,会在你需要做一件事时不动声色地替你做好。做哥的女朋友的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可是哥没有女朋友。哥说多了女朋友就不能好好疼妹妹了。哥说萱儿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哥说萱儿会不会喜欢沈皓哥哥那样的大男孩?
哥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抬头,他的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仿佛专注于网络游戏。可是我分明看见敌人正从身后探出头来,举枪射击。我一把抢过他手里鼠标。啪啪啪。哥,笨呐。哥呵呵乐。
五、
哥二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带了女朋友回家。女孩个子小小的像只依人的小鸟。她穿着白色的半袖银色的中裙露出肉肉的胳膊和小腿。他的胳膊一刻不离哥的手臂。好不容易放手了,她便嘟起翘翘的小嘴指挥着哥为她左忙右乱。她说,我渴。哥给她倒水,凉白开;再到冰箱拿可乐;末了又叫我,萱儿切块西瓜来。她说,我热。哥跑去开窗,刷地拉开百叶窗;再去开风扇,呼啦啦吹起沙发上报纸杂志;末了哥竟把一双手当作扇子扇。娇俏的女朋友笑了,露出雪白整齐扁贝牙齿,声音清脆得像阳光底下爆开的豆荚。我切着西瓜冷冷地笑,手中刀子起落,嚓嚓。我扭着腰肢进门,看都没看那狗男女一眼。我回屋换衣服。低腰的军绿短裤,极短极短的那一种。黑色闪光的小背心,捉襟见肘地覆盖着胸前皮肤。我修长的腿迈得无比舒展,像草地上信步的鹤。我的头发凌乱地束在脑后,恰到好处地露出颈肩皮肤,尖尖的锁骨和深深颈窝。我的腰胯大幅度扭摆,一递一扭一送,像只大摇大摆的母鸭子。我语出惊人。我说哥你把我那套紫色的文胸内裤塞到哪里了我怎么遍寻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