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那条瘦弱小河叫条河,条河不过是一条河的简称罢了。河水弯弯曲曲流过村子的时候懒懒地睡了会儿,便泊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湖水极是清澈,因形状像一瓣雪花,人们便管它叫雪湖了。湖的周围散布着几十户人家,他和她便是这村子里的。不过一个在村口,一个在村尾。
她的爹四棍儿是天生的一副好吃懒做的风流嘴脸,自从想方设法娶了她没过门就大了肚子坏了名声的娘,就去了一棍儿,变成了赌棍、恶棍、酒棍三棍儿了。她娘生她的时候是第七次了,之前的六个丫头四个被她爹卖成钱赌掉喝掉了。生她的时候,她的娘还是从破烂的席片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挺着个鼓鼓的肚子趔趔趄趄扶着墙,给供奉的送子娘娘烧上了三炷凄凉的信仰……然而及至看清了婴儿腿间,她的娘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水。这个曾经冰雪风流的俏女子认了命,决定以后不再生了。
她的爹回来一见还是丫头,隔着襁褓一脚把她踢了老远。她没死。
她的爹又想把她卖了,她的娘就拍着席片疯了一样哭号,哭喊的不外还是她处处不称心的命……之后,也就只有风一阵雨一阵地养下了。因生得孱弱,软软的,就那么一把,可可怜怜的,都说怕养不活,喝了一些鬼先生画的符咒烧成的脏水,竟也磕磕巴巴地活了下来。她的娘巴望着她的命会平坦暖和一些,就叫她棉。当然,叫得多的还是小三儿。
村子里的孩子就像猫儿狗儿一样,没有什么童年可言的,但她记得她是在爹娘无尽的争吵中长大的。爹喝醉了就砸东西,骂她娘大腿叉了几百回老子日辛夜苦倒绝了后,然后再打。打起劲了也拉过她的被他爹卖剩下的两个姐姐大丫头二丫头补上两脚几巴掌。她躲在娘敞露不整的怀里,睁大眼睛惶惶地看着她娘拍着泥地一板一眼已经流不出泪的干哭,还有她瞪着充满酒精度数的眼珠子暴跳如雷的爹,以及两个蜷在墙角瑟瑟发抖的瘦小姐姐……
他则是家中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也无非春种秋收,一棵庄稼走过了汉又经过了唐,走不过的是代代轮回的手掌,家家都是一样的四季更替罢了。
村里的孩子都很野,逮鸟,捉鱼,放牛,偷瓜,瞎跑,打架……什么事都不怕,都做得出来,玩的也格外地野,但是却没有人愿意和她们家三个丫头玩儿。他们当着她们姐儿仨的面喊,嗳,小破鞋儿小破鞋儿……在乡下,这是最恶毒的骂一个女孩子的混话了。她们的娘年轻时唱花旦,做过不清白的事,她们自然而然也得是。
也说不清为什么,谁说得清呢?慢慢地他发现了,他真是欢喜见到她,他喜欢她。他比她大。他先是心疼她。当身边的男孩子一蹦一跳朝她们喊小破鞋小破鞋呼啦啦傻笑的时候,他看见她迅速地低下头去,红着脸颊从他们一片叫笑声中极快地跑过,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他没有附和着叫,也没有笑,他只默默地站在男孩子堆里,静静地看着她惊惶地逃跑,他知道她肯定伤心地哭了。
有一回,他们几十个男孩子在新犁后的田地里打土坷垃仗,大家一边用一只手护着头护着眼睛,一边拼命地抓土坷垃,你砸我,我砸你,大呼小叫,大大小小的土块来回地飞,很疯,他领着弟弟也参与其中。玩得正热闹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她跟着两个姐姐来地里挖野菜。他们不打了,却突然把手里的坷垃一窝蜂似的掷向她们,大姐二姐挨了几下,随手反洒了几把土,眼看敌不过就骂着跑开了。她们一边跑,一边朝她喊,小三儿快跑快跑啊……她跑得慢,也许是饿着,跑着跑着就没有力气了,跑不动了,所以挨到身上的坷垃最多,辫子散了,鞋跑掉了一只,浑身上下都是碎土。那些土砸在她小小的身子上,他知道她会很疼。傻了吧唧的二牛蛋子捡了她的鞋在手里傻呼呼地摇摆着,还喊,小破鞋儿钻野地儿,公鸡上了母鸡的背儿……男孩子们也都这么喊,小破鞋儿钻野地儿,钻野地儿……他冲到二牛蛋子跟前想夺回她的鞋,还没挨身就被石头一把推开了,照他屁股上连踢了几脚,骂道,想干什么?石头是他们这群孩子的头儿,是大哥,说一不能二的,谁开罪了他就再也别想在男孩子中间玩儿了。这以男孩子来说,这是那个年纪关系极为重大的事情。他看了看石头,愤怒又犹豫,他没敢反抗,他不想被伙伴们孤立。石头就站在田垄上命令说,砸她,砸小破鞋儿。男孩子们得令就再砸了,起着哄。唯独他迟迟没有,抓了一把土,看着她,又任它们从手里落下。石头和其他的男孩子看见了,不满地冲着他说,你咋不砸呢大海?是不是看上小破鞋了?噢,小破鞋是大海的花媳妇了啊,噢噢……他不砸,男孩子们就叫着起哄说她是他媳妇,这是极羞辱难听的话。然后他们说,你和女的玩去吧。这表示他们就要从队伍里开除他了,这样一来,他不得不砸她,但她没躲。他砸的时候心里喊着丫头你快跑啊,你快跑啊……她没跑。虽然他没有用力砸,但他仍然看见坚硬的土块一点一点重重地击在她单薄的身上,像砸在一道彩虹上。她剧烈地趔趄了一下,然后她皱着眉头,慢慢地弯下腰来,蹲在地上,紧紧捂住被砸的胸口,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他想他还是砸疼她了。就这样一个场景,他这一辈子都会记得,他看见她眼睛里溢出并慢慢滚落的惊愕和难过。他低下了头,眼睛像被马蜂蛰了,脸上羞愧得发烫,不敢再看她,周围仍然是同伴们的笑声。他只记得她眼睛里的泪水,她的眼睛很大,也很美。他的心里比她还要难受。
他为此愧疚了好几个月,直到知道她真的没有受伤,压在他心里的大石头才算长出了翅膀。事情过去了,也不是什么大的事情,但是他永远会记得那一场景:她疼得捂住胸口,慢慢地蹲下来,眼睛里带着惊愕和痛苦的神色,小心地擦去挂在颊上的眼泪……他在心底对自己说再也不许人伤害她,再也不会了。
他被打的那天,是个寻常的夏天的晴日。蝉嘶哑着喉咙高一声低一声地叫,风止树静,连叶子都不动一动,热气扑面,似乎还带着好几吨的重量,空气里铺满了滚滚的沉闷。他们一帮野孩子在湖里扑扑腾腾地洗澡,打骂,玩水,到后来被路过的大人骂上了岸,怕他们不知深浅泅到了深水里。他们就在岸上光着屁股玩玻璃珠,其实大多是比较圆的小石子儿。
那天,她扎着辫子,穿着一件她娘用旧布料改做成的小裙子,跟着她大姐来湖里捞水草回家喂猪。本来是离得很远的,但是男孩子一见忽然就来了精神,纷纷跳水游到湖的那边,手舞足蹈去嬉戏她们取乐。他们向她和她姐姐撩水,扮鬼脸,模仿着做一些男孩子一知半解道听途说来的下流动作。在这样沉闷的午后,百无聊赖的男孩子忽然就野得越来越过分了,他在心里也只能默默忍了又忍,攥着拳头看着他们,直到石头他们伸手去扯她的裙子。他在一边终于愤怒地哭了,血直往脸上涌,他跑过去,跳起来伸手奋力去掴石头的脸。他没有够到,他没有石头高大。石头把胆敢造反的他举手就扔到水里,扑上去狠狠揍他,并且看着他挣扎。石头哈哈浪笑,翻来覆去揍够了,然后站在岸边往他身上撒尿,志满意得地再大笑……他把自己鱼一样沉在水里,他不想让她看见他在流泪,不是因为挨打,而是他满心的愤怒还不能保护她。他在湖边久久地躺在水上,水里的眼泪咬着牙无声地流淌。男孩子们都走了,天都快黑了,他从浅水里爬起来,恨恨地吐了口唾沫,洗了把脸,就看见了她还在岸上树下静静地守着他。他看她的时候,他看见她笑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笑,以前他以为她不会笑的。但是后来回家的时候,他拉着她的手咬牙切齿地说,我会长大的,等着看吧,谁也不敢再欺负你。她看着他,扑闪着大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并且踮起脚去给他擦眉脸上的泥水。她信他。
随之,他就像一株庄稼一样,迫不及待地带着一股子愤怒在心里恶狠狠地命令自己的身体拔节、生长、长大、长高。要很高很大。他要保护她。足够的高大,才能保护她。那是他最柔软和心疼的想法。
那一年他才七岁,她四岁。
从那以后,逐渐再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喊她小破鞋了,他为她一次又一次拼命地和取笑她的男孩子打架,他让每一个骂她的人怕了。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是那样的小、单薄,打架的时候他就拼命地打。没见过他那样打架的,是真拼命了,缠着人家打,不放过了。但是渐渐地就没有人敢惹她了,因为这时的他已经长得非常接近高大威猛了。
他和她一块去割草,放羊,捉蚂蚱,放风筝,等等。他上树掏鸟儿,她心疼那些刚孵出的鹅黄初覆的小鸟,他就不掏了。她柔顺地跟在他后面,很安静,但他知道她此刻的心是快乐的。有时候他也和她调皮,比如捉鱼的时候,故意潜在水里不出来,然后猛地从水下浮出一串笑声和一个水淋淋的脑袋,手里抓着一条大鱼向她挥舞,闭上眼他也可以想见她在岸上担心着急忽又惊喜的样子。他水性好,总可以在别人不敢潜入的深水里捉到肥大的鱼。怕她在家里吃不好,他就在河沟里架起火用河水给她煮鱼吃,他却舍不得吃,把剩下的带回家,给弟弟妹妹吃。他叫她棉儿或者叫她丫头。一见到她,他心里就那样呵呵地欢喜,恨不得把所有的话都说给她听,但又常常只是看着她,就什么都也不用说了。他笑,她也笑,她眼睛亮亮的有水也有云。她让他把衣裳脱下来,她给他缝补,把女孩子眉间心上一抹尚不解风月的绵长切切实实缝合在密密的针脚中。她总是很柔弱,很懂事,安静,让他心疼。
十五岁那年,他已经初步长成眉眼炯炯初具规模的男子汉,也就意味着开始用还正在加宽的双肩去试着担起家中入不敷出的负担。他随父亲去县城里卖布。来回一百几十里地,一天一趟,两副扁担,四条腿,渴了路上就近喝一瓢凉水,饿了咬几口杂粮煎饼,一天星出去一天星回来。他不觉得多苦,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只是心里念想她,发慌,止不住地想。那些想就像柳絮,轻轻一触就起,飘啊飘落满了心上为她生根发芽的柔软土地。挑着扁担走在来或往的路上,往往是越想越厉害,心里说不出的那个地方,毛茸茸的,说不出的痒,恨不得会飞,又很韧,丝丝缕缕的,特别特别折磨人。每次经过村口他都有忍不住扑到她家里的冲动,看上一眼就好,就看上一眼就好。但是他起身的时候她还没醒,他回来时她早已睡了。他见不到她。
她,其实也是。
那天早晨,其实还是夜里,经过村头她家门口,他说爹,我怕是闹肚子了,你先走着,我解个手就来。爹挑过他的担子,一步步走了。他实在是受不了了,几步奔到她家土墙屋后面,贴着耳朵听,其实什么也听不见,想喊她,思前想后,又不知如何开口,焦心地难受,急得上墙的心都有。磨蹭到最后,他也只是捶了一拳斑驳的土墙,长叹一口气,抹了把眼睛,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开了。他还是见不着她。
她心里也着急。她家两间屋子,姊妹仨一张小床,外面就是爹娘的床。那两扇摇摇欲坠一碰就吱呀作响的破门,她半夜装作解手偷偷试了几次,都没有办法不让它发出不知轻重的声音。
他和她还隔着两道该死的木门。两颗着火的心,现在还烧不到一起。
直到后来,攒了点钱,他家买了一匹健壮的驴子,并配了一个木车,也就不用刚半夜就起身了。他的爹也因长久的负重受寒,腿部静脉曲张得几乎不能走远路了,大多数生意就交给他去料理了。爹有时替他赶赶车,腿实在疼了,就只能在家里歇着。
他第一次自己赶着毛驴车从她家门口走过的时候,天刚刚泛起稀稀落落的亮色。他心里憋闷得慌,就唱了一支野朗朗的歌儿。但是,他忽然听见木门吱呀着开了,探出一个人,是她。她靠着门框迈出左右鞋穿反了的左脚,犹自喘着起伏的粗气,头发还没有来得及梳理,乌黑的一片长长地散在身后。猝不及防,他一下子被她惊住了,她是这样的美,这样的美啊。他张着嘴愣愣地望着她,她也痴痴地望着他,笑,又流出了大粒的眼泪,笑是真,泪也是真。他惊喜,她也是。可是,他太惊喜了,情急之下却扬手给了毛驴一鞭子,毛驴遂振奋仰头颠簸着走快了。他回头,见她还在后面看着他,渐渐就看不见了。
他心里已经有了明确的想法,他要挣钱。娶她。
那天回来的时候他买了两把木梳子。听说这样的梳子梳头不伤头皮,一把给娘,一把给她。他还把梳子和扎头的丝绳、簪子,还有几尺最好看的红布包在一起,远远地扔给候在路边装作割草却不住地望着路上动静的她。
他高声吆喝着毛驴走了。驾,驾。他心里快活极了。
第二天他比平常赶车早些,经过河上的小桥,看见她挽着个篮子在水边捞水浮菱,她黑且长的头发用丝绳松松扎着。望见他来了,就从贴身的衣裳里小心取出那把木梳子月牙般斜插在密密的云发间,向他害羞地笑笑,低了点头,看脚尖的绣,又忍不住不时地抬眼迅疾地看他一眼。他忽然跳下车子,大步急跑过去,没有迟疑,就拦腰抱住了她。他说丫头,想死你了。她红着脸颊想着挣扎了两下,低下头,也就安静了,眼睛里溢满了水汪汪害羞的亮,任他透心透肺地紧紧抱着,她的心可是跳得好厉害呀。她想啊,抱着,真好,原来是这么的好。她从身上掏出一个荷包,上面绣着花朵和符咒,出门在外是避邪的,她要给他戴上。他先是看着,当然也抱着,后来他则不断亲吻她柔美的发,由初时的迟疑到密集,甚至有些莽撞了。他说丫头,要什么你说啊,我给你买回来。她拉着他的手摊开又合上,摇摇头,贴在他的心口。她说她什么也不要,就要你好就好。她想,一辈子最好的也就是这样子了吧。河水流啊,心在跳,也不知过了多久了,他说,棉,哥走了啊……但是他没有走,也没有松手。他又说,我该走了啊……说了却还是舍不得松开手。她忽然回过神来,伸手提醒他,哥,你看,车……听话的毛驴大约怕打扰了他们,已经自顾自上路了,已走了老远了。他才最后又最后狠心用力抱了抱她,说,丫头,你等着我。他急忙回到路上,快速追赶前面的驴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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